秋峰老先生是江苏南京著名的收藏家,以酒具收藏堪称大家,其他陶瓷、金石、书画、杂件都成系列。他的每一件藏品几乎都有一个得宝的故事,然而最精彩的我觉得就是这一对瓷塑人物。 这是明代景德镇湖田窑的东青(亦称豆青)蓝釉“招财进宝”人物俑。蓝釉又称霁青、霁蓝、祭蓝、宝石蓝等,据《景德镇陶录》云:霁青釉系用青料(钴料)配釉合成。其特点是色泽深沉,呈色稳定。这对瓷塑像是一对夫妻,男的手持折扇,一介布衣文人打扮;女的身着青衣,手托元宝,一派儒商、雅士风范。 得到这对豆青蓝釉瓷塑,那还是40多年前。那时秋峰还不满30岁,以拖平板车拉货为生。一天下来又累又饿,常常在巷口买个烤山芋充饥,卖烤山芋的是个很有内涵的少妇,比秋峰大五六岁。少妇姓陈,家中排行第二,秋峰称她为陈二姐。这一来二去他们就熟悉了, 秋峰也凭着年轻力壮,帮少妇干点力气活。时间一长,陈二姐发现秋峰是个 勤奋好学、忠厚诚朴且谈吐不俗的青年。一天,她请秋峰到家中做客,诉说起家境和遭遇。原来她的丈夫是原国民党军某军的参谋大者物长,于1949年去台湾,至今音信全无,由于这“海外关系”和政历问题,她成了街道上的管制分子,每天要打扫街道卫生、疏通阴沟,每周还得到街道上汇报思想。她身边还有一双小儿女,生活无来源,自己虽受过良好教育,但派不上用场,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后来靠卖烤红薯勉强度日。 政治压力、生活困窘,秋峰非常同情她的遭遇,当即掏出准备去买50斤中熟米的5块多钱交给了她(当时米价每500克0.115元)。陈二姐千恩万谢接过这活命钱,表示不能白收,就拿出了一只布包,解开包得一层又一层的破布,取出这一对连体的瓷塑。说这是祖传的古董,出嫁时娘家陪嫁的,赠送给秋峰。秋峰那时还不懂陶瓷,但觉嫌银得这太贵重了,坚持不收。陈二姐急了,最后说,就算我暂时放在你那儿,你代我保管,以后我有钱了再赎回来还不行吗? 秋峰拿到这尊瓷塑,就开始了他的研究。发现这是明代万历年的器物,瓷塑叫“招财进宝”。男子身施豆青釉,女子衣服施宝石蓝釉,有意思的是在瓷塑底部出现了“返祖现象”,即器底为无釉滚液砂底,胎质细腻且有明显的旋坯痕。秋峰心想:窑匠为什么让瓷塑人物脚踏“土地”,这大概是衬托瓷塑人物朴实的心境吧!又据耿宝昌先生的研究,砂底正是万历、天启年间民窑瓷器的典型特征。这尊瓷塑不论从造型、釉色、品相上说都属民窑精品,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古董。 此后,两人命运都因政治和社会关系走入低谷。陈二姐文革中备受凌辱,关押、隔离,最终与秋峰失去联系;秋峰因为有位兄长在台湾,当然就被打入另册。文革时被批斗、抄家,后来又全家下放苏北劳动,饱受磨难,但这尊瓷塑始终未被造反派发现。抄家时秋峰将这尊瓷塑悄悄送到一个可靠的朋友处,因为这位朋友是位医生,家庭出身好根红苗正,造反派不会找他麻烦。下放时,秋峰将瓷塑压在箱子底下。因为有当初陈二姐的委托,有自己郑重的承诺,这尊瓷塑陪伴着秋峰度过人生的艰难岁月。 文革结束后,秋峰就四处打听陈二姐的下落,但无人知晓,她当年的住处已面目全非,只是听说陈二姐的儿子去美国留学了。秋峰上世纪80年代从苏北下放回宁,当时就缺钱用,全家生活无着落,几个孩子要上学,家人的病需要去看,家中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但这尊瓷塑绝对不卖。有人出价1万元想买,秋峰不肯,他说:“人以信为本,是陈二姐放在我这儿的,要是她还在人间,她就会来取的。”没几年,秋峰的唯一儿子——江苏南京很有才华的青年作家王晓琳,在西藏采访时因公殉职。殉职时因户口还在苏北农村,所以没有补偿。经济的拮据,失子的悲痛,像山一样朝秋峰压来,想买瓷塑的人又把价码开到2万元。秋峰怕夫人挺不住要卖了还债,就绕了个弯子和夫人谈。夫人是个读书识理的大家闺秀,没等秋峰把话说完,就反过来劝秋峰:人不能见利忘义,你不见瓷塑塑着一个儒雅文士和一位贤淑女子,就暗含着一个意思,那就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的困难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说着她从箱子里把陪嫁的一对玉手镯交给了秋峰…… 秋峰夫人自打儿子死后身体一直不好,今年住院病危到弥留的那段时间,她对秋峰陆陆续续交代些放心不下的事,其中就有这一尊瓷塑:“想办法找到陈二姐,把东西还人家……” 40多年的承诺、40多年的等待,秋峰夫妇都恪守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古训。秋峰希望陈二姐突然出现在故土南京,重新取回故物;也希望陈二姐的儿子从海外归来,拿回他们的传家宝。 秋峰也已年过古稀,等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不论陈二姐何时来宁,这尊瓷塑所昭示的信念和瓷塑本身都是历久弥新的,因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是一条亘古不变的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