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ewuhai.com/wenxue/Article_Print.asp?ArticleID=13131宋人说少年不识愁滋味,细琢磨此话极入骨。记得“文革”时偷读《西厢记》,醉意朦胧中,颇不解“临去秋波那转”的好处,尽管那上边批着:“‘秋波’一句是一部《西厢》关窍”的话。这大概正是“不识愁滋味”,还“爱上层楼”的境界。后来逐渐懂了,因此上看美人也就专爱看她的眼睛,体会她的秋波之弄。 将美人的眼神弄成秋天的水波,不知是哪位大手笔的创造,它不仅道出了眼睛的清澈明亮,还有着一种顾盼中的液态流曳用被浸润、被慧虚留住的获得效应,真够精彩的。 椐我所知,最早将秋波一词运用到文学中的,是南唐那位只会做词而不会治国的皇帝李煜。他在历史上可以说是一位真正的风流皇帝,词作得好,用语独具风格,连他同时代和后世的大文豪都公开承认。大约正是因为这一点,他很让女人们喜欢,那是真的喜欢,不掺任何的权利因素。如他和昭惠后周氏之妹小周后的恋爱,就很平民色彩。小周后在姐姐生病时来到宫中,一下爱上了姐夫李煜,而身边有着数不尽美人的李煜也为此神魂颠倒。在花明月暗,轻雾迷蒙的夜晚,小周后手提金缕鞋,只穿着丝袜,悄无声息地来和李煜幽会。两人心音颤颤,每次都恣意尽欢。后来,大周后病故,妹妹接替了姐姐的位置,为此,李煜很认真地为小周后火辣辣的眼睛和不顾一切的真情写了三首《菩萨蛮》,其中一首写她的眼神说:“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想来小周后的眼睛是很勾魂摄魄的,而李煜用“秋波”比喻也算是恰到好处,而且还正是这位风流滑亩皇帝的长处,因为后人都知道他善用“水”创造意象,最有名的就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一般人只知道他用春水比愁绪用得好,殊不知用秋水比眼神也照样绝。两大发明,足令后人叹为观止。看来皇帝也须有点看家本领,江山管不好,词作好了也行,就像有的皇帝爱杀猪,有的皇帝爱打家具一样,江山失去了,名声却留下了。但让人关心的是,不知李皇帝当时从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愁绪中,还能见到“秋波”否? 看美人而注重眼睛,这似乎是中国男人的经验与传统,他们深知,“眼为一身之日月,五内之精华”。 亚圣公早在《孟子·离娄上》中说:“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0焉;胸中不正,则眸子0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0哉”。他说观察一个人,再没有比观察他的眼睛更好了。因为眼睛不能遮盖一个的丑恶。一个人胸中正,眼睛就明亮;胸中不正,眼睛就昏暗。听一个人说话的时侯,注意观察他的眼睛,这个人的善恶又能往哪里隐前让燃藏呢?看来孟夫子观察人首先是看眼睛的,不知他对美人的眼睛如何评价,是否也受秋波的冲击,为尊者讳,后人不得而知。汉代的王充倒是坦白,他在《论衡》中直言说:“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同时代的《淮南子》中也说:“佳人不同体,美人不同面,而皆悦于目。”这已然说得很明确了,以至于晋代大艺术家顾恺之肯定地总结出:“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眼睛)之中。”到了这时侯,从理论上,男人们完成了对眼睛的统一认识。 其实,远在孟子之前,男人们早就被美人的秋波所征服。春秋时代,硕人的秋波不仅让民间诗人倾倒,也让官府的采诗人难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庄姜的秋波看煞了卫庄公以下的所有卫国人,被载入《诗经》中,千古流传。大诗人屈原也不能免俗,在《少司命》中扯着嗓子赞扬美人,并夸夸其谈地说:“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一屋子美人都和他两情相悦,用目光和他达成情意的默契。谁能想到绷着面孔上下求索热衷家国之治的屈子也能这般和美人眉来眼去呢?“无情未必真豪杰”,大可不必为此惊诧,男人们大都会是这样。况且屈原活动的楚地之女一向是以眼神散发魅力的,就连极度标谤不好色的宋玉也终生难忘湘女的眼波,醉心于小女子那“含喜微笑,窃视流眄”,只将她们偷偷一看,眼波流动的细节就牢牢地记在心里了。 美人如秋水的眼波,令男人们销魂,更令男人们难以抵御。白居易,这位中唐的大诗人,一生尤重歌女,对琵琶女的同情自不必说,而对弹筝女也充满柔情,《筝》诗中,他鲜活地写道:“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后来这句诗又被李贺和晚唐的韦庄看中,李贺在《唐儿歌》中化用:“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韦庄在名诗《秦妇吟》中照搬:“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够厉害的,难怪他对杨玉环的眼神的把握也是那样准:“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你看女人的秋波是何等样的威力,不仅能剪破秋水,而且还能令同性美色顿失。还有更甚的,最能体会人神之间微妙恋情的晚唐诗人李商隐,见了汉代李夫人的塑像(注意,还未见到真人)就忍俊不住感叹:“寿宫不惜铸南人,柔肠早被秋眸割。”美人(李夫人肯定是美人无疑)眼神如刀,已不仅仅是诱惑力,而是极具杀伤力了,可怕不?其实没什么可怕的,“柔肠寸断”该作何解释?最美的结果就是被美人秋波所割。 男人们心里清楚,秋波的杀伤力倒是其次,最难的是感染秋波后的体弱发烧,李煜感染了“横欲流”的秋波之后不久便“垂泪对宫娥”,江山易主,生命不保了。因此上,多情的男人总是败在女人秋波的涟漪中,以致宋人周邦彦只有摇头感叹:“无赖是横波。” 一串秋波, 一串故事;多少秋波,多少故事,秋波不知酿成了多少人的悲欢离合与春秋家国的变化更迭。 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 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 这是著名的《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中的曲词,也是中国历史上写秋波最有名的一段。本来,张生见了崔莺莺后被她的美丽所惊倒,而此时崔莺莺见来了生人急欲回避走开。望着离去的背影,张生饿眼怅然,馋涎直滴,未得病却已失了常态,进入了颠迷狂热之中,即“透骨髓相思病染”,人去了,看来希望是没有了。然而,转瞬间,生机顿来,莺莺在张生欲支持不住之时,偶回头,送了一个眼神给他,直令张生魂归魄醒,眼前顿时变得阳光明媚。莺莺这临去秋波那一 转”,在她自身,是像秋水般明亮的眼神,脉脉含情,轻灵流利地闪动着,含蕴并传递着许多亲切、温柔、热忱、依恋与向往的意绪和风韵。而在她和张生之间,就提供了一种既蕴藉又明朗的讯息,既可使张生体察到她的深情和勇气,又不让在场的其他人有所觉察;既不失相国千金很有教养的雅致风度,又不拘于相府门第而恪守封建之礼……这正如明人萧孟0在《萧氏研邻词说》中指出的:“兰麝留香,珠帘映面,去后象也;春光眼前,秋波一转,去后情也。”一个壮志赴考的穷愁书生,一个重孝在身的相府小姐,在这庄严肃穆的佛殿圣地,合演了一幕目挑心招的喜剧。这千古一秋波,正不知荡漾了多少痴男怨女的春心,不仅使崔张爱情,也使一出《西厢记》留名千古,致使王实甫之后,不知有多少文人争相做起“临去秋波那一转”的评赏文章。据我所知,明刊本《西厢记》都附有署名国子生的《秋波一转论》,后来清人徐震著《美人谱》论美人之韵也特意将“临去秋波一转”作为最后一种条件。他的美人之韵是: 帘内影、苍苔履迹、倚栏待月、斜抱云和、歌余舞倦时、嫣然巧笑、临去秋波一转。 “临去秋波一转”作为最后一韵,正显出美人之韵中眼神的重要。这一点,我觉得至少是抓住了要眇之处,看美人韵致而重眼睛,至少比看小脚要健康得多,美丽得多。从这一点是讲,秋波之韵正是美人的“压卷”之韵,有谁能想得到,莺莺当年的一回头、一弄眼竟产生了这么大的美学冲击力。 黑眼睛送秋波,是中国女人的善长,是中国男人的享受,那么,在蓝眼睛、黄眼睛的外国人中,是否也有秋波之弄呢?有的,只是没有中国人的那般悠久,那般传统。 据说在中国的读者群中,姿色平常的女人最爱读《简爱》,这概是一种微妙平衡吧。就是在《简爱》这本书中,夏绿蒂·勃朗特写道:“灵魂在眼睛中有一个解释者——时常是无意的,但却是忠实的解释者。”“时常是无意的”,那就是说关键时刻就是有意的了,你看外国人多么会解释!关键时刻,杰克·伦敦在《马丁·伊登》中写丽茜的眼睛时说:“自从人分了男女以来,世世代代的女人的魅力全活龙活现在她这对眼珠中了。”关键时刻,蓝眼睛有时就取代了嘴的作用,《复活》中的卡邱霞在与聂赫留朵夫相遇时,“她的眼睛好像在问,这件事我做得对吗?”“对,亲爱的,对,这件事做得对;一切都对,一切都美。我心里充满了爱!”秋波的交流在这里达到了相当的默契与温婉,而不像巴尔扎克在《贝姨》中那么直接说出:“他一双眼睛简直是十大扎情书。”眼睛真是包含了无限,任谁也难以穷究到底,所以普希金就说奥列尼娜的眼睛“有多少深思的性灵,有多少稚气的单纯,有多少缠绵的语言,多少柔情和多少幻梦……”面对一双佳人的眼睛,真如读一本人生的百科全书。但你也切莫只做如是想,听听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喊声:“你的眼睛杀了我,爱茉莉!” 眼睛能杀人,这又回到李商隐“柔肠早被秋眸割”上来了,中外男人在此问题上大概是不用磋商的。 眼睛为何具有这般神力?我想是否与它是人身所有敏感神经的集中点有关呢?曾经写过《裸猿》一书的英国著名生物人类学家莫利斯在《人体秘语》中曾给眼睛下过这样的定义: 它直径大约2.5厘米,但却像是从石器时代以来就有的最复杂的电视摄影机。在眼球后方感光灵敏的角膜含有1.37亿个细胞,将收到的信息传送至脑部。这些感光细胞在任何时间均可同时处理150万个信息。而它却是人体中从呱呱落地到长大成人间生长最少的器官。 神了,“生长最少的器官”却能释放出感天动地的能量。这种能量不是一朝一夕或是天生具备的,秋波能“弄”好,也是来自后天多方面的积累,是学识、素养、气质等多方面的综合。临去的那一转,也并不是谁都能“转”出来的,或者是想“转”就会“转”出来的。想当年那张生尽管穷愁一些,但鉴赏力还是蛮高的,也并不是见了秋波就酥了的人物。所以说,对女性而言,秋波虽好,还在善弄,弄不好,就成了“飞眼”,滥施秋波,是绝不会有好结果的。 但在男人,也应善于鉴赏,何为“秋波”,何为“飞眼”?切不要见了女性眼神就多情,自认为那就是秋波,实际上可能涟漪也不是,充其量只是“飞”了你一下,自当明白。宋人苏东坡《百步洪》诗有句:“佳人未肯回秋波,幼舆欲语防飞梭。”这里涉及到一个很有趣的典故:南朝谢氏家族二世祖谢鲲,字幼舆,年轻时看上一位芳邻,是位当窗而织的漂亮姑娘。谢鲲有一次在窗口挑逗她,她不予理睬(即未肯回秋波)。谢鲲依然不走,继续大胆挑逗。姑娘情急,冷不防甩过一只飞梭,正好打中谢鲲脸面,当场掉下两颗门牙。此事在士林中传为笑谈,说是“任达不已,幼舆折齿”。哪知谢鲲过后并不在意,也没有向那位姑娘计较掉了的两颗门牙,还悠然自得道:“折齿算什么,又不妨碍我啸歌!”今天看来,谢鲲的作法尽管放达,但还是太不值,丢了两颗门牙,也未换来秋波。在此倒要提醒今日男人们,佳人而未将秋波送你,就该趁早退却,知趣一些,免受“飞棱”之苦。否则,尽管能“啸歌”,卡拉ok比赛却得不到高分了。 秋波之弄,可说是中国女性的专利。神韵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