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青-------纪念故诗人阿波里内尔 我从你彩色的欧罗巴 带回了一支芦笛, 我曾在大西洋边 像在自己家里般走着, 如今 是在上海的巡捕房里, 我是"犯了罪"的, 在这里 芦笛也是禁物。 我想起那支芦笛啊, 它是我对于欧罗巴的最真挚的回忆, 阿波里内尔君, 你不仅是个波兰人 因为你 在我的眼里, 真是一节流传在蒙马特的故事, 那冗长的 惑人的, 由玛格丽特震颤的褪了脂粉的唇边 吐出的堇色的故事。 谁不应该朝向那 白里安和俾士的版图 吐上轻蔑的唾液呢—— 那在眼角里充溢着贪婪, 卑污的盗贼的欧罗巴! 但是, 我耽爱着你的欧罗巴啊, 波特莱尔和兰布的欧罗巴。 在那里, 我曾饿着肚子 把芦笛处自矜的吹, 人们嘲笑我的姿态, 因为那是我的姿态呀! 人们听不惯我的歌, 因为那是我的歌呀! 滚吧 你们这些曾唱了《马赛曲》 而现在正在淫污着那 光荣的胜利的东西! 今天, 我是在巴士底狱里, 不,不是那巴黎的巴士底狱。 芦笛并不在我的身边, 铁镣也比我的歌声更响, 但我要发誓——对于芦笛, 为了它是在痛苦的被辱着, 我将像一七八九年似的 向灼肉的火焰里伸进我的手去! 在它出来的日子, 将吹送出 对于凌侮过它的世界的 毁灭的咒诅的歌。 而且我要将它高高地举起, 以悲壮的 把它送给海, 送给海的波, 粗野的嘶着的 海的波啊! 透明的夜。 ……阔笑从田堤上煽起…… 一群酒徒,望 沉睡的村,哗然地走去…… 村, 狗的吠声,叫颤了 满天的疏星。 村, 沉睡的街 沉睡的广场,冲进了 醒的酒坊宴伍首。 酒,灯光,醉了的脸 放荡的笑在一团…… “走 到牛杀场,去 喝牛肉汤……” 二 酒徒们,走向村边 进入了一道灯光敞开的门, 血的气息,肉的堆,牛皮的 热的腥酸…… 人的嚣喧,人的嚣喧。 油灯象野火一样,映出 十几个生活在草原上的 泥色的脸。 这里是我们的娱乐场, 那些是多谙熟的面相, 我们拿起 热气蒸腾的牛骨 大开着嘴,咬着,咬着…… “酒,酒,酒 我们要喝。” 油灯象野火一样,映出 牛的血,血染的屠夫的手臂, 溅有血点的 沉睡的原野坏刈呷ァ?- 夜,透明的 夜! 巴黎 在你的面前 黎明的,黄昏的 中午的,深宵的 ——我看见 你有你自己个性的 愤怒,欢乐 悲痛,嘻戏和激昂! 整天里 你,无止息的 用手捶着自己的心肝 捶!捶! 或者伸着颈,直向高空 嘶喊! 或者垂头丧气,锁上了眼帘 沉于阴邃的思索, 也或者散乱着金丝的长发 澈声歌唱, 也或者 解散了绯红的衣裤 赤裸着一片鲜美的肉 任性的淫荡……你! 尽只是朝向我 和朝向几十万的移民 送出了 强韧的,诱惑的招徕…… 巴黎, 你患了歇斯底里的美丽的妓女! …… 看一排排的电车 往长道的顶间 逝去…… 却又一排排地来了! 听,电铃 叮叮叮叮叮地飞过…… 群众的洪流 从大街流来 分向各个小弄, 又从各个小弄,折回 成为洪流 聚集在 大街上 广场上 一刻也不停的 冲荡! 冲荡! 一致的呼嚷 徘徊在: 成堆成垒的 建筑物的四面, 和纪念碑的尖顶 和铜像的周围 和大商铺的门前 手牵手的大商场啊 在阳光里 电光里 永远的映照出 翩翩的 节日的 Severini的“斑斑舞蹈”般 辉煌的画幅…… 从Radio 和拍卖场上的奏乐, 和冲击的 巨大的力的 劳动的 叫嚣—— 豪华的赞歌, 光荣之高夸的词句, 钢铁的诗章—— 同着一篇篇的由 公共汽车,晌数电车,地道车充当 响亮的字母, 柏油街,轨道,行人路是明快的句子, 轮子+轮子+轮子是跳橘迅动的读点 汽笛+汽笛+汽笛是惊叹号!—— 所凑合拢来的无限长的美文 张开了:一切派别的派别者的 多般的嘴, 一切奇瑰的装束 和一切新鲜的叫喊的合唱啊! 你是—— 所有的“个人” 和他们微妙的“个性” 朝向群众 像无数水滴,消失了 和着万人 汇合而成为—— 最伟大的 最疯狂的 最怪异的“个性”。 你是怪诞的,巴黎! 多少世纪了 各个年代和各个人事的变换, 用 它们自己所爱好的彩色 在你的脸上加彩涂抹, 每个生命,每次行动 每次杀戮,和那跨过你的背脊的战争, 甚至于小小的婚宴, 都同着 路易十六的走上断头台 革命 暴动 公社的诞生 攻打巴士底一样的 具有不可磨灭的意义! 而且忠诚地记录着:愕某沙つ愕哪炅洌? 你的性格和气质 和你的欢喜以及悲哀 巴黎 你是健强的! 你火焰冲天所发出的磁力 吸引了全世界上 各个国度的各个种族的人们, 怀着冒险的心理 奔向你 去爱你吻你 或者恨你到透骨! ——你不知道 我是从怎样的遥远的草堆里 跳出, 朝向你 伸出了我震颤的臂 而鞭策了自己 直到使我深深的受苦! 巴黎 你这珍奇的创造啊 直叫人勇于生活 像勇于死亡一样的鲁莽! 你用了 春药,拿破仑的铸像,酒精,凯旋门 铁塔,女性 卢佛尔博物馆,歌剧院 交易所,银行 招致了: 整个地球上的—— 白痴,赌徒,淫棍 酒徒,大腹贾, 野心家,拳击师 空想者,投机者们…… 啊,巴黎! 为了你的嫣然一笑 已使得多少人们 抛弃了 深深的爱着的他们的家园, 迷失在你的暧昧的青睐里, 几十万人 都花尽了他们的精力 流干了劳动的汗, 去祈求你 能给他们以些须的同情 和些须的爱怜! 但是 你—— 庞大的都会啊 却是这样的一个 铁石心肠的生物! 我们终于 以痛苦,失败的沮丧 而益增强了惴派渥诺墓獠赡愕陌谅? 却抛弃众人在悲恸里, 像废物一般的 毫无惋惜! 巴黎, 我恨你像爱你似的坚强: 莫笑我将空垂着两臂 走上了懊丧的归途, 我还年轻! 而且 从生活之沙场上所溃败了的 决不只是我这孤单的一个! ——他们实在比为你所宠爱的 人数要多得可怕! 我们都要 在远离着你的地方 ——经历些时日吧 以磨炼我们的筋骨 等时间到了 就整饬着队伍 兴兵而来! 那时啊 我们将是攻打你的先锋, 当克服了你时 我们将要 娱乐你 拥抱着你 要你在我们的臂上 癫笑歌唱! 巴黎,你——噫, 这淫荡的 淫荡的 妖艳的姑娘! 马赛 艾青 如今 无定的行旅已把我抛到这 陌生的海角的边滩上了。 看城市的街道 摆荡着, 货车也像醉汉一样颠扑, 不平的路 使车辆如村妇般 连咒带骂地滚过…… 在路边 无数商铺的前面, 潜伏着 期待着 看不见的计谋, 和看不见的欺瞒…… 市集的喧声 像出自运动场上的千万观众的喝彩声般 从街头的那边 冲击地 播送而来…… 接连不断的行人,匆忙地, 跄踉地, 在我这迟缓的脚步旁边拥去…… 他们的眼都一致地 观望他们的前面 ——如海洋上夜里的船只 朝向灯塔所指示的路, 像有着生活之幸福的火焰 在茫茫的远处向他们招手 ………… 这陌生的城市里, 快乐和悲哀, 都同样地感到单调而又孤独! 像唯一的骆驼, 在无限风飘的沙漠中, 寂寞地寂寞地跨过…… 街头群众的欢腾的呼嚷, 也像飓风所煽起的砂石, 向我这不安的心头 不可抗地飞来…… 午时的太阳, 是中了酒毒的眼, 放射着混沌的愤怒 和混沌的悲哀…… 它 嫖客般 凝视着 厂房之排列与排列之间所伸出的 高高的烟囱。 烟囱! 你这为资本所奸淫了的女了! 头顶上 忧郁的流散着 弃妇之披发般的黑色的煤烟…… 多量的 装货的麻袋, 像肺结核病患者的灰色的痰似的 从厂旁的门口, 不停地吐出……看! 工人们摇摇摆摆地来了! 如这重病的工厂 是养育他们的母亲—— 保持着血统 他们也像她一样的肌瘦枯干! 他们前进时 溅出了沓杂的言语, 而且 一直把繁琐的会话, 带到电车上去, 和着不止的狂笑 和着习惯的手势 和着红葡萄酒的 空了的瓶子。 海岸的码头上, 堆货栈 和转运公司 和大商场的广告, 强硬的屹立着, 像林间的盗 等待着及时而来的财物。 那大邮轮 就以熟识的眼对看着它们 并且彼此相理解地喧谈。 若说它们之间的 震响的 冗长的言语 是以钢铁和矿石的词句的, 那起重机和搬运车 就是它们的怪奇的嘴。 这大邮轮啊 世界上最堂皇的绑匪! 几年前以 我在它的肚子里 就当一条米虫般带到此地来时, 已看到了 它的大肚子的可怕的容量。 它的饕餮的鲸吞 能使东方的丰饶的土地 遭难得 比经了蝗虫的打击和旱灾 还要广大,深邃而不可救援! 世纪以来 已使得几个民族在它们的史页上 涂满了污血和耻辱的泪…… 而我—— 这败颓的少年啊, 就是那些民族当中 几万万里的一员! 今天 大邮轮将又把我 重新以无关心的手势, 抛到它的肚子里, 像另外的 成百成千的旅行者们一样。 马赛! 当我临走时 我高呼着你的名字! 而且我 以深深了解你的罪恶和秘密的眼, 依恋地 不忍舍去地看着你, 看着这海角的沙滩上 叫嚣的 叫嚣的 繁殖着那暴力的 无理性的 你的脸颜和你的 向海洋伸张着的巨臂, 因为你啊 你是财富和贫穷的锁孔, 你是掠夺和剥削的赃库。 马赛啊 你这盗匪的故乡 怕的城市!《大堰河——我的保姆》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地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纽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汁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 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 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的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了长长的漂泊回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这,这是为你,静静地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