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七月,漫天的阴霾将阴气森森的紫禁城浸泡在罪恶的淫雨之中,黎明前的皇墙内一片沉寂,惟有清宫中的“神鸟”老鸹不时惨戚地发出几声怪叫。城外,细雨婆娑,八国联军卷土杀来。 庚子年七月二十一日凌晨,慈宁宫里悄无声息,一帘烟罗纱帐内慈禧太后大睁着眼睛,死死盯着檀香缭绕的炉鼎。当最后一缕青烟消歇不见的时候,老太后一把掀开纱帐,惊得两旁宫女不知所措,遂忙不迭地上前捧上花盆底子鞋。“不用你们。”慈禧一下踢开绫罗旗袍和宫鞋,赤着脚迅捷地抽出准歼铅备好的深蓝布衣裤,又趿上一双深驼色缎子鞋,三步并作两步地坐到了梳妆台前。她利索地卸去一脑袋的钗珠钏玉,打开高耸的大翅子,在脑后盘成圆髻,独叉一支银簪,上面依稀镌有“咸丰四年赏储秀宫懿嫔”的字样。一切妥当,老太后对着镜子发了片刻呆,然后缓缓站起身来,在偌大的殿室中央发号施令,“叫他们都来吧。”声音依旧不怒自威,忙有小太监跑去传信。空荡荡的暖厢里,慈禧跪在先祖们的画像前叩首,发出令人为之动容的长叹。 坤宁宫里隆裕皇后带着哭腔催着太监宫女们收拾行装,主子奴才都手忙脚乱,哆哆嗦嗦。瑾妃的景宁宫里静的出奇,奴才们低声啜泣着收拾东西,瑾妃则悄悄掏出妹妹珍儿的一小张照片,揣进贴身的内衣里,然后拎起小包袱踉踉跄跄地朝慈宁宫的乐寿堂走。光绪皇帝身边此时只一个贴身老太监王商,光绪拉着王商的手,声音嘶哑地念叨,“朕,朕……亲爸爸……珍儿,珍儿怎么办……”王商老泪纵横,扶着自己抱大的孱弱的光绪一步步地走进雨中。 北三所的寿药房里,只听得雨打破屋的滴答声响,被禁的废妃珍儿有条不紊地撂好一袭旧白纱帐,穿上雨过天青色的素淡旗袍,踏上藕荷色的宫鞋,梳好高高的大翅子,带上两穗流苏。饱受折磨的珍妃已不再圆润丰美,一双大大的眸子却越发闪起咄咄的光彩。门内外的三五太监宫女都落泪了,珍妃寻出自己仅剩的一点贴己,笑着分给几个宫人。“珍主子……”前来传珍妃的小太监低着头垂泪,“走吧。”珍妃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冷宫。 天上的雨下个不停,珍妃长长的水鬓贴在苍白的脸儿上,愈发显得弱柳扶风。路过大清门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十二年了,这朱门上的红漆都有些滑碧班驳了。十二年前,十三岁的珍儿和十五岁的姐姐瑾儿一齐从这大清门的小偏门被抬进了宫廷。美丽活泼的珍儿初入宫门就赢得了太后和皇帝的喜爱,然而随着她抢了皇后的风头,太后开始对她百般刁难。崇尚西方先进科学技术的珍妃因鼓励皇帝变法,而最终被西太后逐入冷宫。往事笼上心头,珍儿一阵酸楚。八国联军的炮声似乎已在古老的朱门外响起,珍儿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坚定起来。“嗒嗒嗒……”的花盆鞋声渐渐被雨声湮没,珍妃瘦弱的背影在天地苍穹间的雨帐中渐远,渐远,直到消失…… 珍妃到慈宁宫的时候,慈禧一人站在西廊子上“迎”她。她朝宫里面望去,光绪正被两个太监紧紧按着,喊却喊不声来。珍妃的泪唰地就下来了,好在滴滴答答的雨水掩饰了她的动情。“珍儿啊,这八国联军说话就来了,你跟咱们一块出宫避避去吧。”氏让好慈禧太后背对着珍妃,虚情假意地说。“不,额娘,珍儿不走。不光珍儿不走,皇上也不能走。只有皇上坐镇朝纲,洋鬼子们才不会乱来,不会觉得咱大清国没人了,可以肆意欺侮!”珍妃说得浑身战栗,嗓门却没有降低。“你这贱婢子,难道想让额娘和皇上被生擒吗?”慈禧蔻丹班驳的手指紧紧攥拳,捶着朱红的廊柱。“额娘可以暂出京避乱,但皇上一定不能走!”“哦?既然这样,那洋鬼子们来了,你年轻轻的难免会受辱,你这般聪慧,一定能体察额娘的良苦用心吧。”慈禧松开手,缓缓地低声说,“来人!”语毕,二总管崔玉贵领着几个宫监朝珍儿扑了过去。刹时天上电闪雷鸣,慈禧一个激灵,颤抖而威严地说:“珍贵人坚贞刚毅,赐,自尽,殉节。” 珍妃仰天大笑,头发披散乱作一团,她朝着慈禧大声疾呼:“额娘叫珍儿死,珍儿不敢不死。额娘叫我大清国亡,我大清国必亡!珍儿一死,不足为惜;大清国亡,额娘,你乃天下第一大罪人!”慈禧面色铁青,蓦地回头,眼神凌厉地直逼珍妃,崔玉贵等人吓得浑身筛糠,挟着珍妃往井台推。珍妃一言不发,眼里燃着一团刺目的火焰,灼得慈禧紧闭双目。“不,珍儿……”光绪挣脱出来,奔到廊子前跪在老太后脚前,求饶爱妃一命。太后一脚踢开光绪,转身快步走到廊子后。“珍儿,珍儿!”光绪朝珍妃一寸寸地爬去,在场宫人无不泫然泪下。“皇上,妾去了。您自保重!”珍妃竭尽全力朝光绪大喊,话音未落已被推入井中。“扑通”一声,一代名妃惨烈命丧黄泉,光绪呢喃一声“珍儿”便倒在雨中,昏死过去。大雨依旧哗哗下个不住,躲在廊子后的慈禧太后用帕子揩了揩眼角,走了出来,大声说“备好车马,咱们……准备出发!”电闪雷鸣中,那一刻的大清门内了无声息…… 雨停了,光绪在颠簸中醒了过来。此时,大清宫里的皇上、太后、皇后、妃嫔们正在漫漫的逃难路上蜗行,他们身后的大清门里,奏响了一曲荡气回肠的旷世悲歌……